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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去了母亲,但赢得了一位上帝

青-蛙陈梦雅尽管今日世界无处不充斥着深度抛光、加速嬗变的绚烂景观,我和母亲以前共同居住的小屋却是平平无奇的。虽然说是共同居住,但自从今年的一月二十号以来,母亲就掌握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尽管我依然时刻感到被母亲的两只眼睛注视着,但事实是她从小屋里消失了。母亲的生物实体虽然已不见踪迹,但她依然承担着一位母亲的功能,换句话说,她依然把持着我个人生活因果链上的核心枢纽,就像一名尽职尽责的地铁站工作人员。她供应我每日的饮食,叫我不为明日忧愁。她悉心准备好一切,然后将我放逐到世界的不同角落,锻炼我在遇到各类凶险、试探、诱惑时的勇气与定力。总而言之,表面上看来,我失去了母亲,但赢得了一位上帝。偶尔,我会在阅读、写字的时候感知到母亲的存在。比如,书本上的字符悄然升起,悬浮在距离纸张一定高度的平面上,变形、重新组织,就像埋在地底深处的种子,忽然发芽生长起来,破土而出,长成浓荫蔽天的树。饱满玲珑的树冠内部,昔日母亲熟悉的话语在枝叶扶疏之间快速传递、喋喋不休,如同一个庞大的神经系统。母亲的幽灵控制了语言的根系。这个事实是极为惊人的,看出这一点以后,我才真正认识到母亲的强大。写字时的情况有所不同,但恐怖的氛围并没有改变多少。我会不由自主地在稿纸上记下过去母亲最爱哼唱的那首池塘赞美诗的节拍——呱呱呱(停一拍)呱呱(拖一又二分之一拍)呱呱呱(停一拍)呱(休)?Sanyu丨LotusandRedFish每逢出门在外的时候,我才能完全失去对母亲的感知。把这种情况说成是“失去”或许太奇怪了。换个说法吧:只有来到小屋以外的世界时,我才能完全“占有”我自己。我的上帝不是全能的。不对,这个结论太仓促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只是故意不要这么做,故意在我离开小屋以后解除了对我的监视,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儿,她暂时停止了对我的“看顾”。母亲之所以肯这么做,目的是为我保留一些空间,就像以色列人的那位上帝确实是无所不能的,但出于某些价值观方面的斟酌,仍然决定把危险的自由意志赐给他的儿女们一样。况且,不曾现身的母亲从未阻止我出门闲逛,甚至似乎鼓励我这么做:总是归置得有条不紊的行囊就是证明。但是,还有第三种可能:她依然死死盯着我,只是有能力让我察觉不到。有时候,我会想象属于母亲的教堂会是什么样子:唱诗班的座次前方,不知多少张蛙皮缝制成湿亮、粘滑的巨幅翠幔。大殿顶部许多条蛙舌编成开普勒太阳系模型的样式,也就是五个正多面体与六个相切的球体层层嵌套,在最小的球体中央处停着一只长达半米的亚洲花斑蚊。那愿意信教,前来受洗的,必须浑身赤裸浸在一个密密麻麻产满了蝌蚪的水塘里。有十几天的时间,差不多是一月、二月之交的那两个礼拜,我被这些难以解释的生活细节和假设击垮了。我的食欲迅速消退,然而每天依然有新鲜的食物自动出现在桌子上:野葡萄烤饼、巨石三明治、南瓜百吉饼出现的频率最高;其次是乳蛋饼。偶尔也会有艾蒿小麦饼和塞满了青椒的辣葱饼。仿佛是想要蓄意和看不见的母亲进行对抗,我开始试着自己做饭。我将大米、碎面包块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菜搅拌在一起,在锅里煮熟,烹调成一大碗面目模糊的稠粥。因为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我不得不吃得很慢,有时候一连吃上好几个小时。我垂着脑袋细嚼慢咽,假装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母亲。母亲反击的方式之一是令碗中的粥自动分化成她咧开嘴的痴痴笑脸、饱满紧实的大腿、抓握有力的足蹼,就像变幻莫测的沙画那样。但我努力不为所动,颇有耐心地将母亲的局部一勺勺放进嘴里。小屋里的时间像是烧制中的玻璃,柔软、绵长、单调,慢吞吞地吹成了一个庞大的球,我将自己无声地关在里面,用一层透明、脆弱的屏障隔离母亲的介入。?Sanyu丨HorsesinaGreenLandscape让我告诉你们吧。在这一切刚开始的时候,我发现即使呆在小屋里,母亲有时也并不在场,不仅是“实实在在”的不在场,而是于“虚空”中也不在场。请原谅我啰嗦含混的语言。我想在你们当中,应该不会有什么吹毛求疵的哲学家。总之,我能感觉到,那双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不见了,正看着距离我无比遥远的什么别的东西。那种时候,我一般就会来到小屋门前的院子里,在三叶草地旁蹦哒一会儿。非常偶尔地,我也会在三叶草中间那个小池塘后面的假山上呆呆盘踞上片刻。以前,那块石头可是我的“望母石”啊。我总是坐在上头盼望着母亲给我捎来好吃的。然而现在,我不敢呆太久。我害怕:那双眼睛会忽然转过来。后来,我开始对院子里的其他植物做一些肤浅、潦草的观察,比如南天竹、菖蒲和大叶百部草。在小屋正门的一侧,几株南天竹和百部草的居中处,有几丛乖巧伶俐的虎耳草。正是在这一片小小的区域附近,我无意中发现散落着一些短短的小树枝。出于当时我自己还不明了的一些缘故,我在树枝间挑挑拣拣,最终拾了一根趁手的,带回了小屋。从此,除了佯装镇定地吃粥、写字和阅读以外,我总算多了一项劳作:削木头。我一干起这活儿来长则好几个小时,短则几十分钟。我把树枝的一端削得尖尖的。穷尽最大努力,我要将这根树枝制作成一件具有完美杀伤力的武器。如果有一天,母亲的幽灵不甘于匿藏在冥界,强行打破次元壁,悍然闯入现实的话,我要用它来进攻、批判、暴动、革命、结束旧世界。不过现在,时间依然漫长、单调、充斥着细蒙蒙的恐怖,就像下水道里婴孩的哭泣。新年快到了。每一天都是对前一天的模仿。母亲孤栖在那头,我孤栖在这头。年2月下载“旅かえる”第14天丨陈梦雅,生于江西南昌。写小说,做科学哲学。题图:《秋日奏鸣曲》策划:杜绿绿丨编辑:JOY(实习)转载请联系后台并注明个人信息商务合作请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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